"我們必須去,但不一定回來!"
本文為史正庭先生提供,原文發表於<中華民國的空軍>
蒙正庭兄授權,得以將他父親史習儉先生在台海上空出生入死的英雄事蹟跟大家分享.
正庭兄,與我同一時間在金門服役,經過彼此文字交流後,確認他竟是71年11月在西洪機
場與我們進行營對抗的金中146師步五營弟兄.
能在浩瀚的網海中,再遇昔日一起在那塊紅土地上,揮汗為自己單位爭取榮譽的國軍弟兄
,令人開心,更令人感動.
史老先生年輕時的風采.
英雄無名-----追思一位平凡的軍人
史正庭
爸爸走了,走得很安靜、很簡單,似他生前如風自在般的瀟灑。
爸爸四歲前就失去母親,在抗戰淪陷區成長。病塌上仍念著小時候苦得不得了…….我卻俏皮的在他耳邊嚷著:「那是你的『福氣』」哪!」他老人家不禁轉而苦笑說我拿他窮開心,其實,活著見證一場戰爭不容易,真的不容易!那種苦難只有眼淚勉強可以宣洩一二。在台灣,過慣太平日子的庸碌現代人,大概在搶購名牌,爭賭偶像時,才稍能體會難民潮的窒息感。至於歷史的悲劇,除了每逢選戰消費一下之外,很難再擦出什麼火花。
爸爸的忠黨愛國出於大是大非,他常言:「興衰起落,是非功過早已在歷史中,就看當局者誰先覺悟。」印象中,他的軍服從未掛過什麼亮眼的勳章,少校階級掛到退伍,專長電子通訊。服空勤二十年,遭遇過不少亂流,自嘲只是半個戰鬥人員,不少父執輩的飛官都說他是塊料,可惜入錯了行。
有一回空投金門,他率先發現米格機,立刻示意正、副駕駛應變,因此未按規定落地。三個人旋被防砲司令召見,原因是地面雷達並未出現敵機訊號,咸認疲勞誤判。那知當時不過是小小尉官的父親竟對將軍司令說:「報告長官,發現米格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功勞,看見就是看見,沒看見就是沒看見。」敬完禮,逕自掉頭走出辦公室。我不清楚爸爸是不是塊料,但肯定他昇不到將軍。
還有一次,正、副駕駛在回航途中竟然同時睡著了,就在飛機失速時,爸爸及時推醒正駕駛,才驚險萬狀的拉起機頭逃過一劫,他救了自己,同機四十多人也倖免於難,爸爸戲稱,如果這起意外成真,誰會相信是正、副駕駛都睡著了呢?當然,這件事不會被紀功嘉獎。
八二三砲戰時,空運機隊全數進駐台中清泉崗基地,日夜輪番空投運補,屏東眷村幾乎看不到一個大男人,爸爸趕上了這場戰爭,卻只聽他道:「漫天飛舞的曳光彈真是壯觀極了!」民國五十三年,爸爸奉調三十四「蝙蝠」中隊,比他早進入該中隊許久不見的同學,想不到一見面就劈頭怒喝:「你幹嘛跑來送死!」
「送死!」聽來多麼的刺耳又觸霉頭,不過就當時的情勢,中共的防空欄截能力已大幅精進,最後一架才潛入大陸山東空域就被擊落的P2V,早在外海就已被鎖定,根本是飛蛾撲火。除了密集的演訓,爸爸參加了兩次大陸沿海偵測,不用說,都被米格機打了回來。
同村的李伯伯某次來家裡便飯,用餐時,爸爸特別請他敘述當年在越戰中九死一生的遭遇-那是一次夜間空投任務,卻意外遭到越共猛烈的砲手襲擊,機員掛彩事小,飛機可受創嚴重,發動機毀損、通訊故障、儀表失靈,沒一會就倒栽蔥的墜向地面,隨時得死命的拉起機頭,就這樣呈波浪狀忽高忽低在無名夜空中亂竄,最後油料耗盡,迫降在泰、越邊境。由於敵友不明,大夥兒是端著衝鋒槍跑出機外,李伯伯這一組人員獲選當年的戰鬥英雄,而那架遍體鱗傷的運輸機上,算一算共有四百多個大小彈孔。我始終記得李伯伯在描述飛機與死神拔河的驚悚過程時,飯桌上完全沒人動筷子的停格畫面。
還有一位從青年軍轉入空軍的鄰居—門叔,在一次與共軍激戰中,弟兄們的頭顱、四肢、五臟六腑被砲彈炸得支離破碎,血淋淋的從天而降……。爸爸說:「戰爭的殘酷你們還咀嚼不來,但必須知道。」他一貫「感恩惜福」的處世態度,就像吃苦當作吃補一般,從不怨天尤人。
過去每逢「八一四」紀念日,爸爸都以勳舊身份受邀參加聯隊的慶祝餐會,而每張邀請函、名牌,他都整齊擺在書櫃裡。今年他缺席了,我照例將邀請函換上,雖然不過幾張紙片,但我瞭解義重情深的爸爸視他們為永恆的榮譽。他存放的牛皮紙袋中,連六十多年前薄如航空信紙的手抄本畢業證書都完整如初,甚至保留了五十多年前初戀情人的書信,各式泛黃退色的文件資料,仍嗅得初軍人本色與款款柔情。其中夾雜了兩三頁,表頭印有「空軍人員戰績登記冊」字樣的紙張,這是許多前所未見的遺物中,最貼近他軍旅生涯的記錄,上頭載有日期、出勤時間、機種、任務性質、戰分…….,我仔細讀著每筆記錄;「大陸空投」、「作戰」、「偵巡」、「搜救」…,這些想像畫面也一一閃過腦際。
兒時竹籬笆院裡,經常晾的是橘色飛行服,依稀記得一回夜航任務,我捧著媽媽剛泡的一壺熱茶,三步併兩步跑到門口,端給跨坐在腳踏車上的爸爸,臨行前他摸摸我的頭說:「在家要聽話,要用功唸書。」這只是一句普通的叮嚀,但在那不確定的年代,這句「話別」意義深長。在微暈的路燈下,我一直目送他騎出巷口,兩眼也朦朧了。雖然爸爸不是飛行員,每每在田間嬉戲時,總會凝望蔚藍晴空,或燦爛晚霞,或在月夜星空下,想到空中的爸爸。如今時移世轉,屏東的天空難得再聞隆隆機聲,偶而瞥見龐然大物的C-130,依舊目迎目送,腦海同時浮現爸爸的音容,我的兩眼又朦朧了。
爸爸退役後,轉往航運界發揮所長,他從不囉嗦,虎背熊腰的魁梧身材就已令人畏服三分。十年乘風破浪的歲月,不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是「船長」。有一年送他上船,在台北的一家早餐店巧遇以前新竹中隊的同袍,他坳不過爸爸的盛情,在爸爸去櫃台付款之際,這位從未謀面的伯伯竟豎起大姆指說:「令尊是個英雄!」不過區區幾十塊錢,卻能換得如此美言,相信絕非偶然。
開放探親後,他歸心似箭的兼程返鄉,當時的氛圍仍是特權掛帥,有一天在人群中排隊購票,突然冒出一名中年解放軍官,大搖大擺,旁若無人走到售票處,還沒開口,就被爸爸拍拍肩給「請」到隊伍後面,其他人見狀紛紛交頭接耳,低聲附和。這只是民主的一小步,卻是中華民族的漫長路途。我從未問爸爸是否感慨生不逢辰,大時代的動盪,小人物的遭遇,不論是命?是運?爸爸說:「一切靠自己!」
前一陣子,國防部史政編譯局邀他做三十四中隊口述歷史,爸爸以人微言輕,轉而推薦其他資深隊友,這件微不足道的芝麻小事,說是「功成不居」似嫌托大,卻印證他的坦蕩磊落。事後史政編譯局回贈<北斗星下的勇者>一書酬謝,爸爸在扉頁中寫下「忝為北斗星下一員,與有榮焉!」如今,老兵日漸凋零,爸爸曾說此乃人生必經之路,不必忌諱,毋需感傷。直到重病臥床前,他的行動坐臥依然挺直腰桿。文天祥<正氣歌>中有句「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在爸爸身上,我看見了「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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